第186章 一、龟裂的葫芦洼（2 / 2）
穿火浪之尖，嚓地扎入火浪肚里。但洼坡的火浪更凶烈地涌起来
涌起来，冲扑得白肩雕向上一退。它头颈用力一展急又向下扎
去。扎着扎着，它周身的气力似乎快用尽了，翅翼扇得很慢，与
上涌的火浪相对峙，倒悬空中一刹那。
白肩雕猛地张大锐目掠见那双斑锦蛇静卧洼坡，头不翘颈不
扭身不旋尾不滚，一动也不动，只听见蛇腹被烫得发出嗤嗤地响
声，蛇脊冒起一缕缕白汽。双斑锦蛇已被火浪烫杀，瞬间将被烤
干，炙枯，烧焦。白肩雕勇猛一世平生最厌食已死的猎物，蓦地
神色沮丧想弃死蛇而去。许是酷旱日久觅食极艰辛，无奈饥焰快
噬穿了胃囊，它又舍不下这将到口的食物，便借倒悬暂停的一刹
那，急蓄了一把力气，用劲一扇双翅，呼地射穿火浪扎至洼坡，
头颈一翘脊背一凹，双翅平掠腹底朝下利爪一筑，抓起刚被烫杀
的双斑锦蛇，直向远处一株苍老的洋槐树射去。
乌鱼王庆幸自己躯体裹满了苲草，未被白肩雕饥毒的锐目扫
见，不然的话又得经一场惨烈的搏杀。
酷日缓缓地移近洼顶，烈焰直直地下射。乌鱼王被烤得头晕
目眩，恍见洼顶凸现出一个怪物，它吃力地想了一想，怪物像是
海巫婆。她身段忽大如鲸鲨，忽小如蚊蚋，忽长似海蛇，忽短似
蛏壳，急急地幻变着，跳跃着，翻滚着，旋奔着。尖利的指爪不
停地抓抠下酷日赤脸上的烫肉，恶狠狠地向乌鱼王唇边掷来。乌
鱼王张嘴一啪，顿时烫得舌头乱蹿咽喉冒烟，急火火地奓腮吸
水。苦咸的泥浆灌入口腔，腌得舌头又碜又痛，呛得心肺无比麻
辣，不禁眼前幻云丛生，托着无比干燥无比火痛的躯体，直向玉
河琼池飘去。
忽见霖雨霏霏凉雾漫漫，悠悠磬音从碧波绿浪间飘来。数名
身着荷叶的仙子，轻抚越琴浅吹湘笛，捧来一枝枝雪白鲜嫩的河
藕，乌鱼王翘头摆尾浮上碧波，张开无比焦渴的口唇，咔嚓咔嚓地
嚼食起来。河藕极甜嫩，极酥脆，极爽口。乌鱼王嚼了几口却嫌不
止渴唾唇不食，叱令仙子捧献止渴之物。仙子惴惴地退入碧波。
俄顷，碧波下蹦出十几名裆系红肚兜的总角髫童，托来一罐罐草
鱼、青鱼、鲤鱼、白鲢的鲜香的血汁。乌鱼王当即大口嘬饮，连道止
渴止渴！眨眼间，一罐罐家鱼的血汁饮尽。乌鱼王又觉胃囊的饥
焰呼呼上蹿，灼得两排尖齿饥津直冒，急令贡奉化饥的仙丹。髫童
懵懂藐视王威，竟忘了臣民的职守，皮顽地掷罐戏起水来。
乌鱼王不禁怒了，吆喝数声快快停止戏水，本王久困泥浆已
数日不曾裹腹，快饥晕过去，你等还不快呈献仙丹，莫非想让我
饿死吗?髫童不理竟嘻嘻哂笑，一个比一个快地撩出嫩活活的雀
儿，对着它刻着王字的头顶，哗哗哗地撒下一泡泡蛆公夸香的尿
液。乌鱼王气得眼珠白了，嘴角歪了鼻孔斜了，鳍片抖了鳞甲颤
了，突地阔尾一扇腾起身段扑上前去。髫童不惧笑嘻嘻地跳上
团水云，快活地翻了几个斤斗，红肚兜闪了几闪，机灵身段一晃
随凉湿湿的水风隐去。
乌鱼王连连叩击两排嚼铁碎钢的怒齿，口中滚出一串寒光灼
灼的雷霆，惊得渺渺碧波颤栗不止。蓦地，碧波下钻出一趟凶猛
的鲈鱼、鳜鱼、鱼白鱼、鲶鱼、虎头鲨、鱼央鱼斯、鳖等有齿野鱼的首
领，托着大群大群的鲻鱼、梭鱼、黑头鲫、can鲦、鳑鱼皮、罗汉
鱼、凤尾鱼、银鱼、针嘴鱼、鳗鲡、刺鳅等无齿野鱼飘近。乌鱼
王转怒为喜启开饥口不停地噬嚼啖吞。瞬间，无齿野鱼吞尽，它
方觉旷阔的胃囊仅盖上小小的一角。囊壁的馋虫如云如雾地涌出，
啮得周身饥痛万状。它不得不抑下有齿野鱼首领饥中送餐的苦
劳，急冲冲地扑上去大口噬食。鲈鱼、鳜鱼、鲶鱼、鳖体大蹿得
慢，被咔嚓咔嚓嚼碎脑袋吞人胃洞。鱼白鱼、虎头鲨、鱼央鱼斯体小蹿
得疾，它刚要追过去噬食，忽听见头顶响起刺耳的人声，蓦地从
饥极渴极的幻梦里惊醒。
哟嗬！前方就是葫芦洼，嗓眼渴得冒青烟，这下有救命之水
喝啰！
紧接着，几顶金黄色的草帽逆着偏斜的酷日之光，飘临了乌
鱼王困卧的洼顶。随即迸出一声声浩叹。嗐，洼底干得快裂缝
了！这茫无边际的滩涂不见一滴清水，还要将我们渴死哩！草帽
下藏着一张张黧黑的面孔，面孔两侧的肩上扛着测绘架与铁锹，
他们是来勘测苇渔场坝址的。内中有一名粗壮的汉子名叫海奎，
他是新上任的苇渔场场长。在今后的岁月里，他与乌鱼王结下了
数不清的恩恩怨怨。这是后话
葫芦洼四周大片大片的荒滩被框入苇渔场。一名技术员来至
水泥高楼堆码得空间狭小的城市，乍见几十亩方圆的葫芦洼，抑
制不住惊喜连声呼喊，洼底快干了，定有大鱼快去抓呀！
乌鱼王霎进惊出一身冷汗，急将铁硬的扁脑壳直向芦苇根下
的淤泥里刺去。眨眼间，它已钻下二三尺深，匆匆地将粗长的身
段摆平纹丝不动，仿佛化为一只长而大的河蚌，仅依凭刚才灌满
气泡袋囊的氧气微微地喘气。
一顶顶草帽呼呼呼地飘飞下洼顶冲下洼坡，七八双赤足板不
顾干裂的龟纹烫脚，争先恐后地跳入尺余深的泥浆，十几条手臂
扒开笮草摸起一条条白鲢、鲤鱼、鲫鱼、鳊鱼扔上洼顶，就连埋
入淤泥的泥鳅、鳗鲡、青辉、黄鳝也被抠出。鸟鱼王听见头顶
的鱼族，响起一阵阵无比凄厉的悲鸣，惊得脊背直冒寒气，趁人
声混乱之际又将铁头朝下钻去。
一条大鱼央鱼斯脊上硬鳍尖似铁锥，刺伤了技术员的手掌，痛
得他嗷嗷叫，他急将大鱼央鱼斯拽出黑稠稠的泥浆，啐骂一声，恨
恨地掼上龟裂的洼坡。片刻功夫，泥浆里的鱼被捉净，众人又摸
出一只只青壳大螃蟹，随手拔起一把三棱草，指棒搅了几搅绞成
绳将螃蟹扎成一串。蟹们怒极口吐白沫狂舞十枝利爪，那一对大
螯迎着酷日急舞，钳紫了几根人指。接着，一只只龙虾、蟛蜞、
大眼蟹、龟、鳖被捞出浑泥浆抛上洼波。蟛蜞、大眼蟹壳薄腿脆
被摔断了许多壳与腿。龟裂的洼坡水族一片狼藉。乌鱼王隐隐听
见水族临死前绝望而又凄惨的悲鸣之声。
淤泥表层铺了厚厚一层螺蛳、蚬子、蚌，硌痛人的赤足板，
七八双手怒了挖起一大棒用力掷上洼坡，砸起一阵哗嚓哗嚓的骤
响，在螺、蚬、蚌哀痛的鸣叫声里，人却像听见悦耳的天簌之
声，怒气顿消竟嘻嘻哈哈地亮嗓大笑。乌鱼王听见这笑波心里愠
怒极了，牙咬得咯咯咯地响，心底腾起一阵仇恨的骂语。旱魔肆
虐水族遭劫，我日你早魔十八代祖宗！语波未逝，鸟鱼王忽觉头
壳咚地一响，它听见技术员迸出惊喜的叫声。嗨，这测量杆下还
深藏着一只百年长寿的老乌龟哩！
乌鱼王当即惊得脑袋停了钻动，周身直冒寒气，仿佛脊椎骨
快化了，头壳晕了一刹那。头顶的较劲声又将它惊散的神魂牵了
过来。你这家伙福气大，杆尖戳到了长寿龟，快把它摸上来，大
伙每人尝一口，兴许吃了会长生不老哩！技术员那小子快活煞
了，仰天吐出一阵笑波，急又弯腰探臂顺测量杆朝下摸，无奈臂
短够不着。有两个民工想抢头功，急着要躏过来帮忙，被技术员
连三赶四骂了回去。技术员啐了口唾沫，忙又直起腰双手扶杆，
右足使劲朝下踹，口中嗨嗨嗨地展劲，直将右大腿踹没还没够
到。他喘了口气略歇一歇，急又鼓圆脖颈用尽最后一把力气，钩
下脚掌大脚趾尖方才触到乌鱼王铁硬的头壳，划了一圈仰起头解
释，壳顶很光滑，不是乌龟凹凸不平的背壳，定是只大蚌！蚌肚
里肯定钻满了蚂蟥，挖出来也不能吃要它何用?去他娘的臭蚌！
乌鱼王惊得晕厥过去。
酷日坠入西方干枯的苇海，乌鱼王悠悠地醒转来。它听见头
顶沉寂人声已远，险些成为人之刀俎上鲜香美味的厄运，也随之
退去。但死神的足步仍在洼四周徘徊，旱魔的爪尖仍低悬于洼
顶，一俟浅浅的泥浆干涸，洼心龟裂开一道道大缝，便会掷下酷
日的毒焰炙枯自己脑袋。乌鱼王掬起岁月之谷里积淀的经验，只
有钻入一丈多深的淤泥底层，卧伏于硬板土之上，方能使人之手
背及叉杆无法探到，确保性命无虞！它刚想刺下铁头朝前钻去，
这才发觉身段还斜卧着，铁头已朝下，尾翼正朝上。它蓦地一
惊。险乎！那攫命夺魂的测量杆尖若戳中的不是脑壳而是尾柄，
自己便将被人手摸到，拽紧尾柄倒拔上淤泥浆，用一根草绳穿缚
过双腮，**着的粗长躯体，汪入人的无比饥馋的目光之中，在
旱尘簸荡的盐碱滩上，被一步一步地拖向死亡之渊。
乌鱼王不禁打了一个长长的寒颤，愈想愈后怕。过了一瞬，
它才定下心魂铁头急急地向下钻去。一尺二尺三尺，愈向下水份
愈少淤泥愈厚，钻得愈吃力。钻了许久，它似觉周身每一分力气
都用尽了，头壳酥软身段麻木，脑海里浮起黑色的雾慢，不觉累
晕过去。
时光之锥在黑沉沉的淤泥底层停滞了，听不见一丝滴答之
音，唯有乌鱼王的心室渺渺地传来轻而细的咚咚之声。渐渐地
心跳声大了急了，透出扑通扑通的骤响，激起哗哗哗的血浪，浪
舌在脑膜上轻轻一舔，乌鱼王又醒了过来。它想晃一晃脑袋驱去
躯体的酸麻，然而不能！沉厚的淤泥将它裹压得紧紧。它想叹
口气呼出胸间郁结的愤懑，然而亦不能！淤泥将双唇压得严严实
实。它只得在心底诅咒暴戾的旱魔，逼杀得它远离碧波陷入这黑
暗窒闷的屈辱之境！
乌鱼王周身的威猛之力无法使出，虽怒极却亦无可奈何，只
得吃力地继续朝下钻去。一寸二寸三寸，底层的淤泥已变得很厚
了，它钻刺得慢了，忽觉一缕沮丧的黑波袭上心头，眼角涩涩地
溢出一颗苍凉的老泪。险恶的逆境里求生实在是太艰难太沉重，
死倒是一种轻松的解脱，可免去许多无比难耐的痛楚！它在心底
喃喃祈语。渔人哪，你快掷来一柄九齿钢叉，攫走我颓丧老迈的
性命！我绝无半点怨恨。可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无一丝回音。它绝
望极了，孤单极了！野鱼与家鱼，谁也不与它共度危难，唯有它
极孤凄地被压于深深的淤泥底层。一股凄沉悲凉的心潮袭入脑
顶，它一动也不动静待死神的跫音降临
时光之锥又在黑暗里停滞了。突然，无比奇异的事发生了。
它铁硬的脑袋竟微徽地自动钻刺起来。它的心急喝停下停下，快
停下！可是脑袋不听命令仍继续钻刺。它不禁疑惑了，这自行钻
刺的怕不是自己的脑袋?它便一缩脖颈，脑袋也随之一缩。怪
哉！脑袋是我的，为何不听我支配呢?它急问，脑袋，你为何不
听命令?脑袋不语仍是不停钻刺，它诧异极了，思谋起来。脑袋
怎能弃置心的指派?莫不是脑袋里又生出了一颗心。它仔细谛听
脑袋里并无心跳之音。它当即惊得愣了！沉吟有顷。它复问：脑
袋，你唇前是不是有一根无形之绳在牵拽?脑袋不应。它顿时
怒了，在心底朗声叱问，脑袋，你这混蛋为何自行钻刺，将我向
不可忍受的屈辱之境牵引?
忽然，近处响起回应之声。是我指派脑袋在钻刺。乌鱼王惊
讶极了，急问你是谁?回应声又响了。我是生命的本能！鸟鱼王
反问，你不是活在我躯体内吗?生命的本能回，你太懦弱竟想自
戕！我便逸出你这懦夫的躯体，鞭驱脑袋向生之白光钻刺！乌鱼
王蓦觉脊背被蒲鞭一抽芦棒一砸，痛醒过来。我堂堂水国枭雄，
岂能这等脓胞，寻小家女人的短见?自戕?真他娘笑话，天大笑
话！莫非是老糊涂了，失去青壮时勇猛搏杀的雄劲?呔呔呔！
乌鱼王周身生出勇力，胸间鼓满豪气，心又沉勇地跳荡起
来，指派脑袋急急地朝前钻刺，钻刺。约摸钻刺了数百分钟，只
听见咚地一声响，脑袋钻抵了硬实的板泥。它歇了片刻，便将脑
袋平直地掘进，掘进，忘了脑袋的酸痛，直掘至摆平身段与尾
尖，这才感知平安之辇驰过头顶。
距酷日毒焰远了，乌鱼王已不见星月的坠落，浮升，浮升又
坠落。葫芦洼心最后一滴泥浆被汹涌喷泻的酷日之焰炙干，洼底
漏出黑苍苍的淤泥，毒焰大口大口吮吸湿气。一日之间便将尺余
深的湿气吸干，急又抡起毒焰之掌恶狠狠地砍劈，仅半日时辰便
劈出横七竖八的裂缝。透过头顶裂缝，鸟鱼王隐隐地听见有人声
荡入淤泥底层。
葫芦洼四周汇聚了大批建苇渔场的挖泥民工。民工头顶酷日
肩裹毒焰，昼夜不停地艰辛劳作，河沟坝渠一丈一丈地向东方的
海涂延伸。乌鱼王深深地埋藏在洼底的淤泥底层。酷日喷泻的毒
焰不停砍劈，洼底裂缝喀喳喀喳地爹裂开来，一日比一日扩宽。
乌鱼王不时听见头顶传来爹裂声，似觉一缕缕寒气穿过淤泥刺扎
过来，冻得周身鳞甲起了一阵阵的寒颤。旱魔尖毒的利爪一日紧
似一日地逼杀近了，淤泥底层仅存浅浅的一层潮气。乌鱼王双目
紧闭无一丝声息，粗长的身段仿佛高悬于死亡之谷的崖口，芦尖
大的箭虫轻轻一撞便会坠跌下去。裂缝一小时一小时地李大李宽
朝下进逼，头顶淤泥里的潮气一缕一缕朝上飘浮，不及飘至缝
顶，迅即被酷日喷泻的火浪舔干。乌鱼王气息幽幽恍觉舌板干成
了枯贝壳，心瓣最后一滴血汁正被烤成水蒸汽，瘦瘪麻木的身段
忽悠悠地向死亡之谷里飘去。
突然，一缕海涂谣曲飘近来。乌鱼王头顶响起哗哗哗的声音，
一股细而温的尿液从裂缝里淋下来，恍恍惚惚神魂飄浮的乌
鱼王，在生命本能的驱使下，启开无比干燥的双唇急急地啪吮。
尿液很咸带着苦涩的碱土气味。撒下救命之液的是一名躯体魁梧
壮硕的民工。他是替苇渔场挖沟垒渠的。在这亘古沉寂旷阔莽远
的滩涂上，他**着躯体周身一丝不挂，酷日从雄健平阔的脊背
上滚过，碾得他通体乌油油紫光光的，就连眼塘鼻凹心窝脊沟指
缝腿根发底足心，无一处渗出些微的白丝，即便是腋下每一只细
小的毛孔，都吸足了酷日无比强劲的光粉，宛若通体裹起一层墨
黑的玉片，荡起一阵阵无比炫目的黑森森紫沉沉的光波。光波万
分强劲竟将天顶酷日瀑布般泻落的辣烫的毒焰，一浪一浪地反荡
回去，侥幸漏下的极细微的焰屑，迅即被他毛孔里钻出的熠亮的
汗珠，无声无息地舔去。乌鱼王惮惧的酷日竟不能损伤他一根毫
毛！矗立于苍天与莽野之间的人，才是主宰宇宙间一切的神物。
咔嚓!
不知时光之辇驰翔了多么迢遥的途程，一个万钧霹雳终于坠
下了无比辣烫的穹窿，震得旷莽沉寂的滩涂倏地浮晃起来。紧接
着，一道紫光迸溅的长剑嚓地一声，劈开葫芦洼头顶黑默默的
夜幕，转瞬之间，一阵于燥的狂飙呼呼呼地扫过龟裂的洼底，只
见一片片焦枯干瘪的芦叶蒲茎、笮草浮萍、鱼虾蟹蜞、螺蛳蚬
蚌，搅和着万分干燥的灰白滞碜的盐土碱尘，哗哗哗地飘旋上火
星迸射的天顶。
乌鱼王蓦地被震醒过来。
旱雷干闪整整打了九天九夜，直打得旷阔莽远的滩涂沉沉地
浮晃起来，浮晃起来，一寸一寸地朝天顶浮升浮升，渐渐地逼向
紫沉沉辣烫烫的穹顶，挤压得大团大团旱云不停地翻滚，旋转，
蹦蹿，蹬踢，只听轰地起了一声巨响，浮荡的滩涂直直地跌坠下
去，跌坠下去，与地壳猛地一撞，撞起了漫天漫地的灰濛濛紫
沉沉的盐土碱尘，只见无比干烫的浮土飞尘里，进射出一串串紫
光缭绕的火星火球，烫得满滩焦干枯黄的蒿草蒲苇，嗤嗤嗤呼呼
呼地点燃起来烧卷起来，旋荡起一股股灰沉沉蓝幽幽的烟波气
雾。刹那间，又一个摇滩撼海的霹雳坠下苍穹，滚过葫芦洼的头
顶。东方浑黄的海潮上，远处的强台风推涌来大片大片湿云，蛤
蜊大的雨珠，终于噼噼叭叭地砸上久已龟裂的葫芦洼，洼底几寸
深的干烫的浮土，噗嗤噗嗤地吞吸着。重硕的凉雨珠愈泼愈急愈
泼愈猛，宛似千万道哗哗轰响的水帘，从九天云上的银河飘然而
降，眨眼间灌满了千万道裂缝，抹去了洼底。几十丈宽的洼坡
上，大股大股雨波驱裹着松动的浮土枯叶，哗啦哗啦地卷扑向洼
底，冲激起一道道浑黑的泥浆，旋荡起一圈圈污浊的泡沫。
乌鱼王头顶被酷日毒焰晒得浅而硬的淤泥，瞬间便被暴雨泡
软泡稀。它心头一喜，当即晃一晃铁硬的脑袋，翘起坚硬的嘴壳
拨开淤泥浆，启开万分焦渴的双唇，急火火地吞吸企盼已久的甘
霖，腹内堆压着的一层层火浪陡地被泼熄，干涩的胸鳍、腹鳍、
臀鳍顿时松活起来，裹满躯体的鳞甲变得滑爽。它急急地摆晃脖
颈，尾巴用力推动了数下，迅即拔出身段，嘴壳触寻着宽大的沟
缝向上蹿游，一路不停地拨开沟壁哗哗坍塌的泥块，阔尾频频扇
推，身段很快蹿出沟缝浮上浑浊的水波。它将头壳翘出水波启开
双唇，大口大口啪吸着清凉的水汽和雨珠，吐出胸间窒闷已久的
团团浊气，过了片刻，粗长的身段浮卧波面，任哗哗的雨波不
停地推旋，松活被淤泥夹板的肌肉，舒展被淤泥挤硬的骨骼，驱
去一股股酸痛和疲累，蓄积一缕缕搏杀求生的体力。
咔嚓！咔嚓！咔嚓！
霹雳一个接一个地滚过葫芦洼的头顶，震得洼中浩急的水波
不停摆晃。乌鱼王粗长的身段不停朝上旋荡，旋荡得脑壳微有些
晕眩，便启开双目借闪电紫白的余光一掠，扫见七八丈深的葫芦
洼，已被汹涌的雨波淹去了大半，洼沿四周的茅草丛蹿出一条条
北草蜥、红点锦蛇、火赤链、蝮蛇，一只只野貂、水獭、狗獾、
黄鼬。这许多水陆两栖的生灵，躲过百年难遇的旱魔昼夜不停地
追杀，偷得性命，一个个通体又脏又黑裹满了刺鼻的汗臭味，腹
内饥渴万状，或伏雨波豪饮，或上蹿下潜涤濯皮肤表层厚且硬的
汗渍，或急扑上前绷开饥口噬食跳入水洼的野鼠、鼩鼱、野兔
蟾蜍、黑斑蛙。
乌鱼王蛰伏淤泥底层已数十日未食，扫见蛇貂獭獾大啖大嚼
蛙鼠鼱兔，顿觉胃囊腾起一股灼烫的饥火，便收紧肋骨敛紧鳞
甲，嘴尖刺穿雨帘，阔尾用力一扇，两排锋利的尖齿直向鲜嫩的
食物劈去。正常年景乌鱼王对蛇蛙不屑一顾，今日实在是旱魔晒
枯了洼底的鱼虾蟹鳖，无食可觅，它才被烛天的饥火催逼去噬食
蛇蛙，就像赤地千里的饥馑之岁，遍地的饿殍去剥食树皮捋吞树
叶一样。
注内汹汹卷荡的雨波里，貂獭獾鼬为争食撩起一阵阵互相拼
死厮斗的杀风，竟忘了葫芦洼是乌鱼王称雄的水国世界，甚至蔑视
水国枭雄乌鱼王的强悍威猛。乌鱼王勃然大怒尾踩哗哗作响的浑
浪，腾起壮硕的身段，张开巨口狂噬怒咬，将这帮有眼无珠的蠢货
一个个杀败。有一只凶野的大公獭许是快饿疯了，鸟鱼王已吞下
了一条蛇头，大公獭竟扑过来夺食蛇尾。鸟鱼王咔嚓一声噬断了
蛇的上半截，偷出巨口忽地扑过去咬住敌手脸鼻。大公獭痛极前
爪凶猛地抓劈，乌鱼王颔下脖底被劈破一道道鳞甲，急忙松了口
齿。大公獭抽出血淋淋的脸鼻，四爪拼命挠水惶惧地朝洼顶蹿去。
乌鱼王噬足了活物，逆着疾扫过洼面的腥风，奓开四鳍骑着
摇荡的水浪蹿上洼顶，卧伏在一处光滑滑的泥水里，心底舒爽极
了神色无比惬意。旱魔凶恶的指爪已被暴雨斩断，不消一个时辰
哗哗的雨波将淹没洼顶，茫茫荒滩尽成泽国，乌鱼王又能荡起水
国枭雄的威猛之风！
乌鱼王眼前一片墨黑，唯有清凉净爽的雨波冲涤着头顶、后
颈、脊背上的淤泥渍痕。它蛰伏在淤泥底层久了，遍体锔满了咸
涩的泥渍，连鳞缝鳍沟也浸透了涩碜的淤臭，腌得皮肤与鳍柄刺
痒极了！洼里的水浪很浑无法濯净淤臭。洼顶的雨波既猛且凉，
冲上头颈脊沟宛似一把刷子嚓嚓嚓地刷着，鳞甲表层的泥渍已在
水洼里泡酥了，只过了片刻便被涤净。它顿觉头颈脊背轻爽了许
多，急又开鳞缝鳍沟尽情享受雨波殷勤的搓洗，洗涤得刺痒一
缕一缕退去。它轻悠悠地翻过身来，肚腹朝天让哗哗的雨波冲
刷。但阔大的胃囊里存满了活物的肉身，撑得肚皮圆而又沉。它
肚腹只挺举了三五分钟脖颈便酸得厉害，后脊骨也压得起了痛
麻，忙侧躺下身段让上半爿肚腹迎着雨波，涤去泥渍淤臭后，再
翻过身冲洗下半爿肚腹。
一个时辰逝去。乌鱼王躯体被雨波涤濯得十分爽净，就像一
名迎亲的新郎又容光焕发起来，葫芦洼已被泼降的暴雨填平，水
波漫上洼顶托举得它的躯体朝上浮升。一道白闪扯过头顶，它透
过雨帘缝隙扫见滩面的雨波晃了一晃。蓦地，它精神大振快活地
腾身蹿起，昂起头颈跃上雨空，意趣洋洋双目傲然地一扫，似乎
在刹那之间，黑沉沉的夜之帷帐，倏地卷起，茫茫水国被它哗地
一声轻轻抓起，夹入雄劲的胸鳍之下
但乌鱼王喜乐得早了。它不知自然之神正施展又一种无比巨
大的威力，以锤锻它趋于极限的生存能力。东方的黄海上一股万
分凶猛的强台风，正端起吞天噬日的万丈狂澜，龇开咸极辣极的
浪齿，向它暴怒地劈杀过来，眼前的暴雨仅是一场稚童的淋浴。
乌鱼王又将陷入狂浪伤骨，咸波噬鳞，蚂蟥刺肉，人指破腮
的无比沉重的磨难！
(本章完)